我是一位認可的婚姻家庭治療師，專注於學習系統性的思考方法，應對人際關係及環境因素對人所造成的身心困擾，和不斷探索可行的干擾手法。我常常需要與不同的夫婦共同面對「家庭風暴」的衝擊，包括婚外情及家庭暴力等。在處理夫妻衝突中，我常常需要協助來訪者處理一些常見的思考謬誤，包括「非黑即白」和以偏概全等等。（可參考〈令人易於發怒的思考模式〉的上篇和下篇）

這些「認知扭曲」，使這些夫妻的互動關係，很容易掉進惡性循環的困境，雙方愈想解決面前的困境，反而使本來的「病因」變得更嚴重。在臨床上的觀察所見，當夫妻雙方都相信問題的成因在對方身上，而歇斯底里地逼迫對方為自己而改變，這關係的互動便形成了惡性循環。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反其道而行，即是要放棄迫使對方為自己改變，並且反省自己可以改變甚麼，去改變這段惡性循環的關係。

過去兩星期在香港發生的事，對我而言就像面對一個有嚴重衝突的家庭，家人甚至使用了家庭暴力去嘗試解決問題，最後使到這個家庭充滿了憂慮、恐懼、憤怒與仇恨。這樣的結果，使我為這個家感到既憂且悲。

然而，我卻發現社會與政府的衝突，與上述夫妻衝突所形成的惡性循環何其相似。當雙方都相信問題的成因在對方身上，而歇斯底里地逼迫對方改變，這關係的互動，便形成了惡性循環。愈想解決困境，問題愈會升級。

在這個充滿張力的過程中，使我最擔憂的，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，而是「單一故事的危險」（The Danger of A Single Story）。在我所有能夠接觸的各種媒介中，只有一種聲音，也只容許一種聲音……加上沉默。在大家庭的聚餐中，我讀中學的孩子，竟然被要求要為「誰對誰錯」的問題表態，而且只能是「非黑即白」的表態。這情境使我不寒而慄。到底我們的社會，離我們想像的敵人有多遠呢？

我的孩子是受過《六頂思考的帽子》的訓練，我們都深感單一故事的版本，似乎都是只用紅色帽子（red hat）來思考，其他帽子的角度似乎都被過濾得無影無蹤了。當我細心聆聽「單一故事」的聲音後，似乎都能找到憂慮、恐懼與憤恨的情緒。在情緒主導的意見背後，我們輕易可以找到明顯的雙重標準，而且是非常普遍地出現在不同的群體中。 

這使我想起美國著名的社會心理學家Jonathan Haidt的名著《好人總是自以為是：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》（The Righteous Mind: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） 。他提醒我們：「道德之刃，凝聚人心，亦使人目盲。每個人在談到心中視為神聖的目標時，都是目盲得無法視物。」

為香港未來的好處，使幾百萬人的心凝聚一起，共同努力，互相支持。但是，凝聚人心的共同信念，是否令我們目盲得看不見事實？對同行者暴力的寬容與對立者暴力的嚴苛，是否用了不用的尺量度呢？謠言與真相雌雄莫辨時，我們是否都傾向過濾與我們意見不一致的事實，或為這些事實找藉口呢？Jonathan Haidt在挑戰我們：「我們是否有勇氣真誠面對自己的偽善呢？」

當我愈深入發掘真相，我愈害怕我們的集體盲目，會使我們的社會，與我們的共同目標背道而馳。舉一例子，星期日遊行時，有示威者因為認定某一電視台的新聞報道不客觀，竟然作出妨礙女記者在現場正常採訪的行為。事後，我不斷翻查記者協會的網站，該組織常常強調新聞自由不容干預，但竟然對示威者的越界行為隻字不提。有崇高的共同信念就可以任意妄為嗎？只要是與我們的政見一致的，我們是否對任何越界行為都會視而不見，默許甚至縱容呢？

哈佛公開課《Justice》是我常常訓練自己思考何為公義的其中一項最佳資源，我在學習家庭治療的路程中，最困難的就是在自己認為是「對」時，保持一種我可能是「錯」的不確定。我在實踐過程中，常常想起我老師的老師Minuchin在書中講的一個猶太人古老故事，內容大概如下：「門徒A與門徒B在爭論，不分高下；於是去找他們的老師評理。門徒A向老師解釋他的觀點，老師說：『你說得對！』接著，門徒B也向老師解釋他的觀點，老師說：『你說得對！』 門徒C看見了，便向老師說：『A與B的觀點是對立的，不可能兩個都是對的！』 老師說：『你也說得對！』」這個故事在我們這個嚴重對立的香港，是否也有一點點啟示作用呢？

今天走到這裡，我們是否也可自我反省一下，我們可以做些甚麼，以致市民與政府的關係不會掉進惡性循環，無止境的鬥爭中呢？我們不自覺的偏頗取態，會使我們的社會，與我們共同希冀的自由、平等、仁愛的社會，更接近還是更遙遠呢？

最後，我想起劉曉波的《我沒有敵人　也沒有仇恨》。曾有人以為他是向專制集團下跪，其實它是一種轉型思路。他想告訴我們：「仇恨會腐蝕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，敵人意識將毒化一個民族的精神，煽動起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，毀掉一個社會的寬容和人性，阻礙一個國家走向自由民主的進程。所以，我希望自己能夠超越個人的遭遇來看待國家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，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政權的敵意，以愛化解恨。」或許在劉曉波所有的文字中，會尋找到劉曉波捨身成仁給我們關於寬容、自由的答案。

文章轉載於『時代論壇』，原文鏈接：

https://www.christiantimes.org.hk/Common/Reader/News/ShowNews.jsp?Nid=158481&Pid=104&Version=0&Cid=2053&Charset=big5_hksc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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