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牧谷患癌時在威爾斯親王醫院接受內窺鏡檢查。
(1992年亞洲電視《時事追擊》採訪截圖,由作者提供。)
讀楊牧谷牧師的著作常常見到師母的身影,總是「秀嫻秀嫻」地呼喚。師母上週三晚於夢中離去,自然就想起楊牧的〈最後今天〉。
「戲有開幕的一天,也必有落幕的一天,前一日就是它的『最後今天』。」
文章像遺書,楊牧治療癌症時留字。思考、掙扎、牽掛。
「對人,我不會告別,正如戲院落幕不需告別一樣。一齣戲無論有多精彩,都有一定的上映期,要求它無限期地放映下去是不可能的。對世界,我如常地四時多起床,寫最後一篇文章。對親人,我會用『最後今天』的大部份時間與他們在一起,用笑容叮嚀,用希望祝福,然後在秀嫻的懷中離去。」——楊牧谷〈最後今天〉
一九九二年冬,楊牧患上鼻咽癌,我在亞視新聞部《時事追擊》拍專題故事,得李碧心轉告,牧師及家人同意,我們跟拍了整個療程。
「不知怎的,我一直覺得這個癌症就是一場酷刑。由開始詳細檢查,到第一階段卅五次的體外放射治療,之後醫生用內窺鏡檢查,在沒麻醉的情況下鉗取腫瘤做活組織化驗。然後宣佈要做第二階段的體內放射治療,前後經過了半年時間,每一天都是在極度不適或痛苦的情況下度過的。」
雖然楊牧谷的治療如此痛苦,實際上他的表現很不像病人。不避諱談死亡、跟醫生討論治療方案及存活率。每次到醫院總會把握機會跟病友們聊天,聆聽別人的痛苦,其間更寫了《再生情緣》。
「我從來不戀慕死亡,就是在最痛苦的時刻,也從來沒有想過死亡可以是一種解脫。很早我就認定了,死亡素來都不能解決生命的問題,它只會製造更多的問題,生命卻要不斷設法解決它們。或起碼說來,就算不能破解死亡的謎團,也要敢於面對它,不受它的蠱惑,也永不受它控制。」——楊牧谷〈最後今天〉
患病前楊牧谷每天伏案十五小時,清晨四時起床,除了煮飯吃飯,整天都待在書房裡寫作,經年累月留下豐碩著作。他也是八、九十年代,當基督教仍然非常保守,上電影院被視為「世俗」、政教分離高唱入雲時,媒體能接觸,又可以即時回應時事的神學研究者。
集中談治癌經歷的採訪到了尾聲,我問楊牧:「萬一治不好有甚麼遺憾嗎?」他說最難捨是太太秀嫻。
「好像結婚那麼久一直跟著我吃苦,都沒有享過福。雖說夫妻之間不應這樣想,但這也是實情。」當時玄風、玄熹尚年幼,他希望兩人長大,知道自己為何而活,也找到努力之方向。
最後,九二年那一關平安過渡了。
二○○一年十二月,楊牧跟秀嫻到英國舊地重遊,再回到讀博之愛丁堡大學。出門前他參加了中策組會議,楊牧谷接受老董邀請作顧問,當年中策組接納不同意見人士。正因如此,楊牧谷錯過了治療牙患的關鍵時機,抵埗未久不適入院,隨即陷入昏迷,一週後辭世,享年五十七歲。
採訪病患難,記錄生離死別更難。因為機緣巧合,跟秀嫻師母重逢居然在楊牧身故之後。影音使團跟楊師母聯絡上,表達記錄他們在愛丁堡經歷之願望,得師母同意後,文輝(編按:影音使團總幹事袁文輝)傳來信息,翌日我馬上起行。
往英國的航班上思緒飛揚,楊牧病床上想些甚麼呢?他們舊地重遊,為何卻變成生離死別。師母在異鄉如何獨自面對變遷?
出乎意料之外,秀嫻師母的情緒平復得很快。她帶我們回到醫院,站在楊牧最後的病床前講述救治過程,悲痛但沒有崩潰。她說上機前有姊妹建議要買重保險,正因為這「偶然」,楊牧遺體運回香港的費用可以用保險費承擔,否則她的經濟情況無法應付。
非常時期埋身拍攝張力很大,老同事爾超軍剛好正在英國進修,他上網看了楊牧事蹟後願意前來協力。超軍細心體貼、技術卓越,他的鏡頭捕捉了師母的忐忑與從容,我們跟隨師母回愛丁堡大學,在那裡她分享舊事,結集成楊牧谷紀錄片《生命燦爛如煙花》,由影音使團發行(2002年)。
楊牧走了,他的著作因為秀嫻師母仍在延續。
若楊牧仍在……
「楊牧谷牧師紀念基金」成立,製作及出版楊牧著作,推動神學教育、講壇信息、文字影音、病患者事工等的發展,鼓勵及協助各類型具時代信息的事工。基金由二○○二至二○一七年運作,曾舉辦過的活動包括:贊助出版書籍共有八十本,而其中有二十本非楊牧谷著作;贈書香港和內地的神學院;舉辦公開聚會;與各院牧事工、「從心會社」、「幸福傳聲筒」等合作,舉辦多次安慰病患者及其家屬的活動。今年師母說為楊牧重編了六四及九七文章,名為《守夜者一一從六四到九七》。早前收到書時正忙,本想過些天找她,沒想到她在夢中走遠……
上回替梁永善牧師的釋經書寫序,梁牧說他最尊敬的前輩牧者之一是楊牧。為了查證,求問師母楊牧著作有多少?她的回應反映她的細緻:「恩惠,其實我都不能肯定告訴你楊牧有多少本著作。如果說他離世前出版的約有一百一十本,已寫好未出版的有六本。經我搜索出的講道稿也有十三本之多,全是他手稿來的。還有是他曾說過不準備出版的書稿,其中一本名《罪論》!所以建議說他大概有作品百多本好了,不用太考究。」
楊牧谷癌症康復後,我們去了活石堂拍攝,那是一九九二年。楊牧說電療過程再生的皮膚像嬰兒那樣平滑,眾人言笑晏晏,是多麼美好的一道風景。二○一七年八月十二日,相隔廿五年重訪活石堂,這次是久違了的秀嫻師母邀請我們放映紀錄片《消失的檔案》。教會裝修了,桌椅也換了,師母接待我們,同樣的言笑晏晏,她說玄風工作了,她正在讀父親的著作,又問我還記得活石堂嗎?她的笑語之間我彷彿見到舊日那一幕,楊牧病癒,師母總是陪伴左右。記憶如在昨日。
〈最後今天〉是楊牧的遺稿,當年用以串連起他的紀錄片《生命燦爛如煙花》,找來楊牧摯友王永祥朗讀。永祥兄是資深播音員,和楊牧情如手足。錄音室在太子,空間小僅可容身。我站在門外聆聽,讀到深處永祥無法繼續,哽咽停頓。專業播音員到了痛點也要逃離以平復情緒。
近年社會流行變色龍,今天打倒昨天,以仰視權貴鼻息為榮,宗教界的代表人物亦不甘後人。近日跟永祥談起,若楊牧仍在他會如何?他會因為社會的不公不義而勇於發言嗎?他有多牽掛今天的香港?性格決定命運,《戍樓外望》的續篇會如何下筆?
(作者為資深新聞工作者、《消失的檔案》導演。副題及分題為編者所加。)
文章轉載於『時代論壇』,原文鏈接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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